Wednesday 26 November 2008

袈裟


悉达多王子向父亲透露想离家修行的念头后,净饭王千方百计希望消除他这个想法,找了一群最美丽的宫女、最优秀的乐师,日夜不离的跟着他,演奏最美妙的音乐,跳最好看最诱人的歌舞,生怕这个独子不耽于逸乐。

一个清夜,郁郁寡欢的王子醒来,掀开床帐,在月光下看见困倦至极烂睡在地上的宫女们,横七竖八,满头乱发,衣不蔽体,脸上脂粉斑驳脱落,有些在讲梦话,有些张着嘴流口水,还有如雷的鼾声阵阵。白日里或优雅或艳丽的姿容,或温婉或柔媚的笑声,荡然无存,日夜一对照,不由得一阵心惊,原来光天化日下人间所见尽是虚假的东西!

王子更坚定离家修行的意志,放下美丽的妻子和幼儿,抛开继承王位的机会。十几年间,他遍访各处传闻中的隐士高人,学习各种修行法,都不能找到自己对生命离苦解脱的满意答案。直到因缘际会,才在大菩提树下证成释迦牟尼。

许多宗教都有教人解除烦恼的方法,因为宗教都肯定生命的苦和缺陷,而作为心灵的抚慰药方,宗教有不可或缺的意义。但是作为一种信仰,宗教没有世俗法律那样的约束力,于是对广大信众来说,能对未知世界做出解说的,就取得一定的公信力。因此,历史上借宗教之名逞人性黑暗面的事,罄竹难书。难怪马克思要把宗教打成是人民的鸦片,让你上瘾,让你昏沉沉,让你离不开它。

哲学因人的好奇而萌发,宗教则因人的恐惧而开始,宗教的历史几乎和人类一样长。随着世界一体化,人类知识空前普及,科技与商业称霸,有人开始担心宗教和人文知识一样会走向衰微。

但是有一项功能至少是宗教强过任何形式团体的,那就是凝聚力。因此,如果宗教团体也来个与时并进,向当前世界主要的问题采取行动主动关心,相信可以在短时间内见效。例如鼓励信众实行环保、缩小贫富差距、救灾等等。

慈济是个很好的例子,它其实已经超越“宗教团体”的身份,而成为跨地域的慈善组织,而慈善本来就是许多宗教团体的“本业”之一,也是扩大影响力的有效途径。

不过,慈善的推行必须能像超级富豪比尔盖茨捐出家当成立基金会,或者像“穷人银行”创办人尤努斯那样,是从对人类的苦难和不平等怀着不忍之心出发,奉献的精义在此,而不在数目,没有几人可以跟比尔盖茨相比。这一点,慈善团体与宗教团体应该是一致的。如果从事善行不是出于这样有意识的动机,那很可能产生两种情况,一是泛滥的同情,基于一时的情绪而施舍,最常见于大众的本能反应,但也最容易被利用或转移,这就是为什么筹款要靠激情表演,而且要常常重复这种表演;二是计算后的举止,典型的例子就是企业或个人为扣税、名声、钱财或社会地位而捐助。这两种情况的行善都不容易持续而稳定。如果一个社会富人越来越多,奉献行为却没有相应增加,就很值得检讨了。

慈善工作和宗教工作有若干同一性,如果从事者频频要以“工酬相等”的心态计较待遇的得失,最好是趁市道好的时候,找份薪水更高的工作。不过如果社会风气是把筹款能力与善心划上等号,然后再等同于薪金水平,也就很难责怪一些人要把“开慈善机构”当作创业目标,进而当作自己的“生意”了。

本末倒置的现象不仅在慈善志业。释迦牟尼在菩提伽耶以苦行方式修炼六年不果,精疲力竭,决定改变方向,到河里洗掉厚厚的污垢,上岸后得到牧羊女奉献的乳糜,稍稍恢复精力,改在大菩提树下打坐静思,终于大彻大悟。这个打坐的小块地方,甚至整个菩提伽耶,如今都成了旅游胜地,两千年来毁了又建,建了又毁,始终游人不断,现代更是络绎不绝。

在盛行“XX也是一门好生意”说法的时代,释迦牟尼的修行难道是因为预见了旅游业的发达吗?推广文化历史,鼓励创意,如果不是为了增长智慧,而是只想着做生意,必然要出现荒腔走板的局面。把既有的元素扫除,却又用“规划”“安排”的方式另起炉灶,听起来是生意经,其实很可能只能换来游人暧昧的一笑。

佛教以袈裟作为圣贤的标志,以小片布缝成一块块像田一样的方格,用的都是所谓坏的或偏的颜色而不是正色,袈裟的原义就是不正色或秽色,目的之一在提醒僧尼要能舍弃世间的美服。

全球化的时代被财经界认为世界是平的,但是对其他许多领域来说,这可能使原已不平的世界更加不平。披了袈裟或者戴了宗教的光环行善,努力抹平时代的缺陷,应该是宗教团体继续作为社会主流力量,继续受世人尊崇的必要方向。

如果理当觉悟者竟尔失足,他不是对不起世间法,世间法从来不是终极之律。宗教子弟,胸膛之内方寸之间的终极之律,才是决定自己是不是信者、值不值得追随的依据啊!袈裟褪去,是剩下赤条条不知如何安顿的五肢,还是照见五蕴皆空自度度人的喜乐?

(作者:陈迎竹 · 联合早报新闻编辑 · 2008-07-2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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